比喻是诗歌创作中重要的艺术手法之一。早在先秦时代,墨子就已认识到比喻的作用:“辟也者,举也(他)物而以明之也。”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中进一步提出:比喻,“盖写物以附意,扬言以切事者也”。这也就是说,运用比喻,可以使所描绘的事物生动、鲜明与深刻。《诗经》中比喻已有大量运用,如《硕人》在表现卫夫人姜氏的美貌时写道: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”诗人通过一系列生动的比喻,展示了卫夫人形象的美,给人的印象极为鲜明。如果诗中不用比喻,而只是写:其手啊纤细白嫩,其肤啊洁白细腻······,那么,我们就不可能获得如此清晰深刻的感受,古人因此有“非喻不醒”之说。

比喻对于感情的表达,更具有神奇的艺术效果。因为感情是抽象无形的,诗人一旦以具体形象的事物作比,不仅能省却许多笔墨,而且能引导欣赏者获得鲜明深刻的感受与理解。

试看李煜的《虞美人》词;
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全词追怀故国,表现了词人作为亡国之君的哀痛。上片,抚今追昔,抒写人世之无常的悲感;下片,从物是人非引出自己的愁怀。

词人于结句以滔滔滚滚、永无穷尽的江水来比喻自己心中的万斛愁恨,既生动鲜明,又自然贴切。看不见、摸不着的抽象情思“愁”,在词人的笔下,化为了人们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,江水之长、之深、之广、之无尽,无疑加深了我们对词人愁的理解与感受。

又如秦观《八六子》词之开端:

倚危亭,恨如芳草,萋萋划尽还生。

“恨如”二句从李煜《清平乐》词之“离恨恰如春草,更行更远还生”化出,以春草之划除不尽喻愁不可解,恨不能已,无疑大大增强了作品的形象性与感染力,所以周济称之为“神来之笔”(《宋四家词选》)。

在一般情况下,诗歌只是采用一个比喻来表现一个对象,可为了加强诗情的力度,使作品的形象更鲜明突出,诗人们也往往采用“博喻”的艺术手法。所谓博喻,就是用多种多样的比喻来表现某一具体事物或某一抽象的思想感情。用钱钟书的话说,是“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”,以车轮战法“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,本相毕现,降伏在诗人的笔下”(《宋诗选注》)。

如韩愈《送无本师归范阳》诗,写贾岛诗胆的泼辣,一连用了“蛟龙弄角牙,造次欲手揽。众鬼囚大幽,下觑袭玄窗。天阳熙四海,注视首不颔。鲸鹏相摩窣,两举快一噉”八句四个比喻。

这些比喻,以其充沛恣肆的气势,以其丰富繁密的形象,毕现了所描绘事物的本相,深化了读者感受的程度。正如钱钟书所说:“诗中之博依繁喻,乃如四面围攻,八音交响,群轻折轴,累土为山,积渐而高,力久而入。”(《管锥编》)

又如苏轼的《百步洪》诗在形容船行的迅疾时这样写道:“有如兔走鹰隼落,骏马下注千丈坡。断弦离柱箭脱手,飞电过隙珠翻荷。”一连用了七个比喻,不仅将轻舟在急流中飞速行驶的情景生动形象地展示在读者眼前,而且也给予读者一种层出不穷、变化多端的妙感。

不过,尽管苏轼诗“连用七喻,实古所未有”(赵翼《瓯北诗话》),但只要我们作苛刻批评的话,就可以指出,苏轼在喻体的形象与形象之间,还缺乏有机的联系。这一缺憾,在贺铸的《青玉案》词中得到了克服。其词云:

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华年谁与度。月桥花院,琐窗朱户,只有春知处。

飞云冉冉蘅皋暮。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试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
此词乃是借美人不遇寄寓自己失意的情怀。下片,词人在翘首引盼和痛苦的绝望中发出凄苦的低问:“试问闲愁都几许?”在作答时,词人连用了三个比喻: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”这结尾博依繁喻的手段,不仅加深加厚了愁的感人力量,而且由于这些喻体形象之间的有机联系,构成了一幅江南梅雨时节的风景图。一片风景,一种心情,芳草萋萋,飞絮蒙蒙,细雨纷纷,何尝不是他郁黯心情的表露?他的“闲愁”也如迷漫天地的梅子烟雨一般,无边无际地梭织着,使他无法逃遁,无法挣脱,这时昏暗的暮色又渐近渐浓。在凄苦之景的重重包围之中,他的生命似乎也已窒息了。

周济曾云:“方回于言情中布景,故秾至。”(《宋四家词选》)这些比喻便可看出贺铸的熔景入情之妙。难怪黄庭坚要写诗叹赏:“解道江南断肠句,只今惟有贺方回。”(《寄贺方回》)

在运用比喻的过程中,有两种情况是必须要引起注意的,一是设喻粗鄙,一是比拟不伦。先说设喻粗鄙。如《太平广记》卷二五八引北齐高敖曹的《杂诗》:

冢子地握槊,星宿天围棋。开坛瓮张口,卷席床剥皮。(其一)

桃生毛弹子,瓠长棒槌儿。墙欹壁亚肚,河冻水生皮。(其三)

这两首诗句句取譬,我们不能说这些比喻的本体与喻体之间毫不相类,也不能说这些比喻缺乏想象与新奇,可我们读来实在是感到俗不可耐,其原因即在设喻之粗鄙不堪。类此例子还不少见,如《北梦琐言》载包贺断句“雾是山巾子,船为水靸鞋”“棹摇船掠鬓,风动水槌胸”;《杨文公谈苑》载朱贞白咏月“八月十五夜,一似没柄扇”;《野获编》载周如斗、胡宗宪联句“瓶倒壶撒溺”;《柳南随笔》载某禅师雪诗“天公大吐痰”;《樵说》载某仿李白诗“小时不识雨,只当天下痢”,等等。

这些诗句虽不能排除好事者托以成之,但也并非是空穴来风,因为有不少名家亦每有此弊。如陈陶的《海昌望月》诗中有这样四句:

重轮运时节,三五不自由。拟抛云上锅,欲搂天边球。

以“云上锅”“天边球”来比喻空中明月,有何诗趣可言?这位写出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”(《陇西行》)名句的诗人,竟会作出如此粗鄙的比喻,着实让人有些意外。

再看苏轼的《新城道中二首》之一:

东风知我欲山行,吹断檐间积雨声。

岭上晴云披絮帽,树头初日挂铜钲。

野桃含笑竹篱短,溪柳自摇沙水清。

西崦人家应最乐,煮葵烧笋饷春耕。

这首诗用轻松活泼的笔调抒写自己旅途中的愉悦心情。可第二联的以“絮帽”(老人戴的帽子)喻“岭上晴云”,以“铜钲”(敲打的铜锣)喻“树头初日”,用笔近于轻佻,取譬也毫无雅趣,同时这两个词在诗中让人明显地感到与全诗的氛围、情调格格不入。所以纪昀评苏诗,于此联曰:“三四自恶,不必曲为之讳”(《瀛奎律髓刊误》)。

再说比拟不伦。比喻的运用有个前提,即无论是喻与被喻的两个事物的差别多大,其间总要有一根可以联结的纽带。有了这根纽带,比喻才贴切,诗意才形成。但这个前提,往往被一些诗人所忽视。试看王安石的《落星寺》诗:

窣云台殿起崔嵬,万里长江一酒杯。

坐见山川吞日月,杳无车马送尘埃。

雁飞云路声低过,客近天门梦易回。

胜概唯诗可收拾,不才羞作等闲来。

诗的尾联告诉我们,作者登临落星寺,颇有感慨,故借诗抒情。次句的“酒杯”二字是对远望中的长江所下的比喻。有王安石诗选在解释此句时说,李贺《梦天》诗“遥望齐州九点烟,一泓海水杯中泻”,与之“是同类性质的比喻”。实际上这两个设喻根本不能相提并论。说在天上看海,海水像似杯中泻,很生动贴切;而说长江像酒杯,则不伦不类了。长江既然有“万里”之长,则何以能用“酒杯”取臂?为此我们很怀疑,诗人当时是否真有身处其境的感受。就诗的设喻来说,两个事物之间仅仅有某个关联点是远远不够的,还必须注意到设喻与物性之间是否合情,是否和谐。

黄庭坚的《春雪呈张仲谋》诗,就是因未能考虑到比喻双方的和谐,故给人以强取类比之感。其首联云:

暮雪霏霏若撒盐,须知千陇麦纤纤。

雪与盐在形状、颜色方面很接近,所以从某些特定角度看,咏雪以盐喻是可行的,如苏辙诗句“云覆南山初半岭,风干东海尽成盐”(《次韵子瞻赋雪》)。而黄庭坚此诗乃是状“霏霏”暮雪,因此用“撒盐”比拟便与物性不谐。《世说新语》中有个咏雪故事,一日谢安与儿女讲论文义,俄而雪骤,便出题曰:“白雪纷纷何所似?”兄子谢朗曰:“撒盐空中差可拟。”兄女谢道蕴曰:“未若柳絮因风起。”两者高下自明。故苏轼有云:“柳絮才高不道盐。”(《谢人见和前篇二首》之一)不知诗才颇高的黄庭坚何以还会袭用如此拙劣的比喻。尽管比喻都不免是跛足的,但总要能站得住、跨得出才行。刘勰说得好:“故比类虽繁,以切至为贵,若刻鹄类鹜,则无所取焉。”(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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